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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李修文:仗义每从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

2017-02-08 10:58:47 来源:北京青年报

受访者简介:李修文,作家、影视剧编剧、监制,著有长篇小说《滴泪痣》、《捆绑上天堂》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。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武汉市作家协会主席。散文集《山河袈裟》由湖南文艺出版社于2017年1月出版。

1你说《山河袈裟》是“口供、笔录和悔过书”,为什么?对你有什么意义?

如果我是诚实的,我就应当承认,过去一些年里,我的确时时刻刻在写作上充满了颓丧和虚无之感,也在严重的自我怀疑中无法自拔,一个过去的世界崩塌了,又没有能力建设起一个崭新的世界,这就是我写作的困境。

这本书,是一次自救,更是一种辨认和亲近——作为一个作家,大多数人面临的都是写作、发表、出版、改编等等日常生活,再扩充一点,无非是几场笔会、几场朗诵、几个图书排行榜。实话说,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所谓文学生活。而另一边,我们都知道,世界何其广大,遭遇何其辽阔,多少人在这样一个剧烈变化的年代里如风中芦苇般接受着各种冲击,这些我都看见了,但我在漫长的时间里无法深入其中要害。最后,也无非是横下一条心,跟随本能和直觉,泥牛入海,与山河亲近,与同路人亲近,如此,我反而重新获得了巨大的写作热情。

因此,《山河袈裟》于我最大的意义,就是它让我重新热爱这个世界,重新具备了去体察这个世界种种幽微之处的能力。

2书名《山河袈裟》应该怎样理解?

我有时候经常想起戈壁滩上的牧羊人:对于他和他的羊来说,可供啃食的食物,可供悦目的风光,全都几近于无,但是,荒寒至极的戈壁滩却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,绕羊三匝,牧羊人一直有枝可依,假如他开口歌唱,戈壁、群山和羔羊都是他的听众。

这些年,因为一些机缘,我有许多时候都在东奔西走,这些踏足过的地方,就是我的山河,这本书里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这些地方写出来的,所以,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牧羊人般的写作者:尽管人迹罕至,歌声却多有山河之气。

所谓袈裟,就是写作,于我而言,其实是认命——在过去很多时候,我并不认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写作,现在则不同,我越来越感受到,写作就是在山河里洗心,就是在神像前痛哭,毫不夸张地说,它是我的宗教。

3你以小说成名,近些年多写散文。小说和散文你更偏爱哪种文体?为什么?

事实上,我并没有成就过什么声名,诚实地说,过去的我既没有在技法上有什么别开生面之处,也未在思想上提供什么独特见识,之所以能够写下去,无非是依赖于审美的惯性和滑翔,所以,面对过去,唯有羞愧。

我没有特别偏爱的文体,说起来,这些年里我反而更爱写剧本,因为剧本一旦写完就要涉及实操,因为这些实操,我感到自己重新成为一个生活意义上的人,而不是躲在“作家”这个樊笼里左右为难的人。至于散文,它更像日常的功课,也像我母亲夜晚里的缝缝补补,写下它们的时候,我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创作,时间长了,也就成了本能。

4你的创作灵感通常来源于?

所谓的灵感,我想多半就是创作的热情,过去通常源于阅读,读到兴之所至,自己也就开始写了。年岁渐深之后,越来越不信任这种因阅读而起的灵感了,还是想到现实里走一遭,去在切实的及物中产生热情,《山河袈裟》就是这些经历的产物。

5你的写作风格受什么影响最大?

在前期,我自觉受中国戏曲的影响比较大。因为我从小在乡下跟着我的祖父祖母长大,从未接触到什么文学读物,但是,因为老家戏风甚盛,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座戏台,所以,我不光看了大量的京剧、豫剧、花鼓戏,也读到了不少唱词乃至完整剧本,其中所洋溢的汉语之美和人情之美直到现在还在影响我。

其后至今,我受诗歌及诗人们的影响甚深,李白、杜甫也好,里尔克、布罗茨基也罢,还有当代的海子、张枣和黄灿然等等,我几乎每天都要读一会儿他们。很奇怪的是,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成为一个诗人,也几乎从未写过诗,但是,对诗意的发现和指认,一直是我写作中最为持久的兴趣。这么说吧,如果一篇文章仅仅只讲了一个故事却不涉及诗意的指认,我多半就不再想写了。

6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的工作经历?

说来惭愧,我22岁大学毕业,26岁就进入文联成为专业作家,其中四年时间只从事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工作,且时间短暂,根本未及实践这两个行业的深度。现在想起来,如果这两个工作持续的时间长一些,我可能会写得更好,那个巨大的创作上的黑洞也说不定会来得更晚一些,但是没办法,那个年纪的我一心就想写小说。

做文学编辑是很幸福的工作:发现才华,见证才华,它不仅仅是为人作嫁,更是自我价值的呈现和强调。它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专注,那种可能毫无任何回报的专注;作为新闻记者,我曾经参与过1998年的长江流域大洪水报道,尽管时间短暂,但那些奔走在长江两岸的日子迄今仍然被我梦见。

7故乡湖北钟祥对你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?

祥瑞钟聚,是为钟祥,此地由明世宗朱厚熜起名,也正是自此出发,朱厚熜成为嘉靖皇帝。因此,钟祥境内颇多明朝墓葬,小时候,我的盛宴之一,便是看人盗墓,所以,网络小说里我独不爱盗墓一脉,写得太假了。

钟祥属于楚地,所谓“郢书燕说”的“郢”,大致指的就是此地,楚人身上的热情与涣散、严厉的自我惩罚和仪式般的百无聊赖,依我的观察,在今人身上还有顽固的存留。也就是说,在我的故乡,屈原和项羽,楚南公和伍子胥,仍然能够找得到。

但是只要提起钟祥,首先在我眼前浮现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棉田,迄今我也不知道钟祥是不是产棉大县,但是,可能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去采棉花的记忆太深刻了,那些清晨里被露水打湿的棉花一直让我记到现在。现在想起来,它们既是美,也是母亲和劳苦。

8你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?

仗义每从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
9父母对你的性格、价值观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?

我父亲只是个初中毕业生,母亲小学都没毕业,所以在创作上,我显然无法得到我父母的更多影响,但是,他们给我最重大的影响,莫过于四体须勤五谷要分。

我父亲退休之后,在网络上找工作,居然一个人跑到了北京打工,在我的印象里,除了工作,他几乎没有别的爱好。我想,他给我最大的启发,莫过于用切身的行动告诉我:人生在世,有一口饭吃是不容易的,要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自己的饭碗。想一想,这世界上能够有路径表达自己的人的确太稀少了,而我却在终生从事表达自己的工作,这简直就是幸福。

我母亲退休之后,在一座荒山下自己开荒种菜,这片菜园最辽阔的时候,多达好几亩,足足够好几家人吃菜,所以,她就拿着这些菜一家一家送。每回和她一起送菜的时候,我都在想,要尽可能成为和她一样的人:在最单纯的劳作中去经受艰苦,然后,无论是好是坏,都不要对艰苦的结果去大惊小怪,一家一家去送菜就好了。

10你与读者的关系是怎样的?读者的反馈和评价会影响你的进一步创作吗?

二十几岁时,我希望自己有很多读者,就像前面说的,我从小受戏曲影响甚深,你知道,台上演戏是要有观众的,没有观众,就没了口粮和尺度,所以,一开始,我觉得写作就像演戏,多少都要有些呼应。

而现在,能有多少读者,一本书卖多卖少,我已经完全不关心了,换句话说,我懒得讨好任何人了。有没有读者,我都得写下去,写作之于今日的我,无非是求得一份对自己的诚实,如果对自己诚实,也就管不得别人了,纵火也好,夜奔也好,说到底都是无人能救的一己之命,要说最凉薄的,可能恰恰是读者,一如那些戏台之下凉薄的观众们。正所谓:“谁为袖手旁观客?我亦逢场作戏人。”

11重读次数最多的一本书?

以前重读最多的是《里尔克诗选》,里尔克诗歌之于我的意义,怎么强调都不过分,是他的诗让我认识到人的脆弱与徒劳,更让我认识到天地的广大和不倒下的尊严。当然,任何对里尔克的归纳和总结都可能是自取其辱的。

现在重读最多的是《聊斋志异》。楚地多巫风,所以《聊斋志异》里的故事我从小就不陌生,我相信,在楚人的世界里,人鬼并无殊途,它们无非是一个世界里的两种生灵。从前,我把《聊斋志异》当故事看,它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写作指南,此在与异域,阴间与阳世,全都被蒲松龄打通了,最重要的是,它证明中国人的存在是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式的存在,而非是卡弗和耶茨式的存在,更不是美国写作班式小说的那种存在。

12你欣赏的同行(作家或编剧)?

我喜欢的作家太多了,持久喜欢的,是诗人和小说家叶舟。此人在我眼中,既是兄长也是顽童,既是唐三藏也是孙悟空,多有赤子之心,一身山河之气,每回写不下去的时候,我都习惯找他的诗来读一读,读着读着,某种正信和激情就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体内。

去年以来,我最喜欢的一本书,是《青鸟故事集》,最喜欢的文章,是这本书的作者李敬泽老师在《十月》和《当代》杂志上所写的专栏,什么叫上天入地又旁若无人,什么叫花团锦簇又若无其事,这些文章里全都有答案,对于几十年来的中国文学来说,它们是异质的、罕见的。也是奇怪,依我的观察,在今天这个时代,我们的作家个个了无生趣,我们的批评家倒是纷纷别开生面。

我最喜欢的编剧是姜伟老师,十几年前,姜伟老师经常在武汉拍戏,想起来真是后悔,那时候我竟然没有多去向他讨教。我喜欢姜伟老师的理由很简单——他是将戏剧的品质和高强度的情节化结合得最好的人。

和许多人的认识不同,当我参与影视工作的时候,完全不认为文学性是最重要的。相反,如果影视是有主体有尊严的,文学性就只是一个组成部分,它所起的作用,无非是帮助影视作品更好看更有品质,而姜伟老师的作品在我看来,就完全符合我的这些认知。

13你编剧的电视连续剧《十送红军》反响非常不错。你想过以后把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吗?

说来惭愧,其实我很难去改编作品,哪怕是自己的作品。我希望每一次的写作都是好奇心的唤醒,是对一个陌生世界的热情探访,而改编总是很难满足这一写作的基本动力。

尽管如此,目前我还是正在将多年前的小说作品《捆绑上天堂》改为电影剧本,之所以自己改编,完全是一份承诺的履行——过去几年里,我有过一阵穷困潦倒的时刻,此时,我多年的好友张一白导演出手相助,购买了《捆绑上天堂》的电影版权,当时我就承诺他,只要他看得起,那么我就自己来动手改编。

14你有典型的星座特征吗?

我觉得,一个成年人应当具备的能力之一,就是去克服自身星座特质带来的局限。

15最理想的一天会怎样度过?

所谓“十年饮冰,难凉热血”,自从2004年我和叶舟、顾小白一起同游敦煌,我所理想的生活,就是身在敦煌。因此,最理想的一天,应该就是在敦煌和它的周边度过:不写作,不在所谓自我奋斗的名义下展开自我阉割,白天里看黄沙扑面,黄昏时看黑云压城,夜晚里再酒酣耳热。

16你有比较难忘的梦境吗?

我非常想念一个已经不在世的朋友,她是一个天才的、艾米莉·迪金森式的作家,遗憾的是,她留下的那些字字珠玑的童话并没有多少人读到过。我刚刚从报社辞职写小说时,内心里还是颇多恐惧的,但我发现她也辞了职在写童话,所谓“吾道不孤”,说的大概就是她和我这样的同类,在相当长时间里,她的存在鼓舞了我的存在,所以,我很想念她,于是便频繁地梦见她。关于这些梦境,我写过一篇名叫《怀故人》的散文,就收录在《山河袈裟》里。

17最近关注的社会问题?

在相当长时间内,我最关注的社会问题是婴幼儿被拐卖。六年前,在陕西的一个小县城,我曾经和一个被拐孩子的父亲在同一家旅馆里住了两个月,我在那里改剧本,他在那里找孩子,我亲眼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人是什么样子的。我见到他时,他已经找了孩子整整十年,我们互相留下过联系方式,但后来就失去了联系,再后来,我听说他已经自杀了。

从前年开始,我无意中看见央视有一档叫《等着我》的栏目,此后不管再忙我都期期追看。这个栏目的主要组成部分,就是被拐孩子的父母寻找孩子,抑或被拐孩子寻找父母,有的人找到了,有的人没找到,许多时候,我都看得黯然神伤,甚至泪流满面。我想,这大概是我自己对那个自杀朋友的秘密祭奠——每一回,我都希望电视出现的是他,并且找到了自己的孩子。

18未来三至五年的创作规划?

眼下的事,是将另外一部分散文整理成册,因为十多年下来,我记录了许多未及写出的素材,《山河袈裟》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。另外,我一直想写一部集中探讨古代中国之美的书,譬如园林与戏曲,譬如集会与书法等等,但是,写这本书需要大量的阅读,也需要亲身踏访许多地方,只能一点点慢慢写。

事实上,未来更多的创作计划,还是在剧本上,目前手头已经有接近完成的电影和电视剧本。在这些项目里,我不仅仅做一个编剧,还要做监制,乃至做出品人,这就必然要耗费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,但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全新的、人世里打滚的创作,我还是先把它们完成好吧。文/刘雅麒

责任编辑:张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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