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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位戏剧大师

2017-02-03 08:16:06 来源:河北新闻网

□李国文

■对活在封建社会的中国文人而言,“学而优则仕”的终身憧憬,科举制度的极度诱惑,官本位架构下的毕生追求,是压在头顶上的三座大山。奇怪的是,当时几乎所有的中国文人,很少有觉悟者能够想得开,能够豁出去,能够主动跳出这种压迫和摧残。八股科举,大行其道,学优则仕,渐为必然,官本位的社会风气,使得一些文人功夫全用在诗外。这也就不难理解,为什么当时只能有汤显祖,而不能有莎士比亚了。

2016年,为了纪念东西方这两位戏剧大师——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,世界各地都举办了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。其实,这两位大师除了超凡的戏剧成就外,几无共同之处。但他们却巧合地同在公元1616年逝世,莎士比亚时年五十二岁,汤显祖六十六岁。

1616年为明万历四十四年。那时候的中国人,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,虽然大环境不怎么样。《明史》称,明之亡,实亡于神宗。朱氏王朝从此一直走“下坡路”,到明崇祯帝吊死煤山而灭亡。但普通百姓只管小日子,有一口饭吃,有一张床睡,不兵荒马乱,不妻离子散,就谢天谢地了。因此,十七世纪的中国,从上到下自我封闭,自我满足,自然也就处于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下。第一,不知道世界之大;第二,也不想知道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变化。因此,当然不知道有个“英伦三岛”,有一位莎士比亚。

汤显祖若是了解他的这位外国同道,如何为戏剧奋斗而其乐无比,也许会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,不活得那么累,也不会活得那么困苦了。

莎士比亚之所以比汤显祖幸运,因为他不是书香门第出身,不存在光宗耀祖的负担,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。作为工匠的儿子,他离开家乡斯特拉特福,来到伦敦谋生的时候,心态比较从容,要求也不太高。第一,没有追求功名的动机;第二,没有当官升职的念头。莎士比亚只是想挣钱。恰巧,当时的伦敦已经是贸易发达、商业繁荣的大城市。经济的富足,催动了文化娱乐产业的发展。莎士比亚开始在剧团搭布景、跑龙套,一个偶然的机会,人们发现他的编剧才能胜过了他的演技,遂让他以笔为生,源源不断给剧团提供剧本。他也从此财源滚滚,逐渐成为剧团的股东,成为剧场的老板。最后,年纪大了,当他再度回到斯特拉特福,已是衣锦还乡的体面乡绅、受人尊敬的地方显贵,门楣终于镶上他梦寐以求的贵族徽记。他还向当地的教堂捐了一笔钱,不但活着的时候,教堂里有他的专用祈祷座席,死后还可以体面地埋葬在那里。

直到今天,莎翁故居和他的埋葬地,仍是去英国旅游者必看的景点。

相比之下,汤显祖就有点儿凄凉了。他这一辈子,按《明史》的说法,只有四个字“蹭蹬穷老”。虽然有点刻薄,但也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。

从他朋友的记载中,发现他处于“竹篱园蔬,鸡莳豚栅”之中,看来,这是穷困潦倒的一种诗意写法。汤显祖的人生之所以不得意,盖有以下几方面原因:第一,在于他自视甚高,“张居正欲其子及第,罗海内名士以张之……显祖谢弗往”,开罪了张居正,很晚才得以成进士。第二,在于他相当自负,任礼部主事时上书曰:“陛下御天下二十年,前十年之政,张居正刚而多欲,以群私人,嚣然坏之;后十年之政,时行柔而多欲,以群私人,靡然坏之,此圣政可惜也。”将皇帝与他的两任首辅,都给否定了,万历皇帝当然气得跳起来。“帝怒,谪徐闻典史,稍迁遂昌知县。”第三,还在于他不甘落寞,做了几年小县官,总是想回到京师,以图发展,谁知“二十六年,上计京师,投劾归。又明年大计,主者议黜之,李维祯为监司,力争不得,竟夺官”。从此,“家居二十年卒”。

汤显祖在弃官遂昌的那年秋天,完成了《牡丹亭》,惊人之笔,名震天下。而在夺官受黜的那年秋天,他的《邯郸记》脱稿。几年间,他的戏剧成就达到了巅峰。《牡丹亭》问世后那盛况空前的演出场景,达到了“京华满城说《惊梦》”的痴狂程度,当不让莎士比亚喜剧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》在环球剧场演出的成功。伦敦的观众曾记得,当那个被捉弄的颟顸情人福斯塔夫出现在灯光下时,整个舞台都被掌声震得晃动起来。而汤显祖《牡丹亭》中的杜丽娘,魂兮归来,风情万种地唱起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时,京都的观众也曾记得,多少有情人为之垂泪,多少钟情女为之断肠。这两位戏剧大师笔下的艺术魅力,可谓不相伯仲。

其实,当其时也,汤显祖绝对应该与莎士比亚一样,接着写他的戏剧,这才是他人生的正道。可是,他在笔端找到了自己文学生命的新区,却不知珍惜,写了几出戏后,就搁笔了。因为他志不在此,日思夜想,指望着朝廷有朝一日,能重新起用他,竟放弃了这个最能表现自己艺术天分的福地。这就是中国文人的致命伤了,“学而优则仕”的“仕”,湮没了他的戏剧天分。

当官,或者为“仕”,对莎士比亚而言,从来不是天经地义、必须如此的人生追求。他从到伦敦打工那天起,直到退休回乡,活了半百年纪,唯一一次接近最高权力的机会,就是詹姆士一世加冕典礼时,曾经穿上镶金边的侍从服装,在王宫里站过一夜岗而已。因为他所在的剧团,已为国王所有,他不得不尽臣仆之责,当一回卫兵。可他并不因此存有什么得个官职,捞个差使,混个级别的额外想法。而汤显祖,在逝世前不久还作了一首《贫老叹》:“一寿二曰富,常疑斯言否。末路始知难,速贫宁速朽。”看来,他始终未能达到彻底的清醒。

汤显祖活了六十六岁,除《牡丹亭》外,尚有《邯郸记》《南柯记》《紫钗记》等戏剧作品。莎士比亚活了五十二岁,一生写出了三十七部戏剧。正如他的同时代人本·琼森所预言,莎士比亚“不属于一个时代,而是属于所有的世纪”那样,产生了全球范围的巨大影响。这不得不引人思索,为什么在舞台这个特殊空间的创造性上,汤显祖的艺术才能和天分,并不弱于与他同时代的西方同行,却没能拥有与之相称的世界性的广泛声誉呢?这就是东西方社会的文化差异,和中国文人“学而优则仕”的传统观念形成的结果了。

对活在封建社会的中国文人而言,“学而优则仕”的终身憧憬,科举制度的极度诱惑,官本位架构下的毕生追求,是压在头顶上的三座大山。奇怪的是,当时几乎所有的中国文人,很少有觉悟者能够想得开,能够豁出去,能够主动跳出这种压迫和摧残。八股科举,大行其道,学优则仕,渐为必然,官本位的社会风气,使得一些文人功夫全用在诗外。这也就不难理解,为什么当时只能有汤显祖,而不能有莎士比亚了。

有人统计过,汤显祖一生,从十四岁补县诸生,到二十一岁中举,三十四岁中进士,科举应试几乎花费二十年。从南京任太常博士,到遂昌县任知县,数年后弃官归里,官场生活十五年。而且,在汤显祖心目中,“戏剧,末技也”,只是继诗、词、古文之后的消闲活动罢了。莎士比亚就截然不同了,他写剧本,是谋生之饭碗,呕心沥血,全力以赴;是人生之正道,专心致志,绝无他想。因此,他获得成功,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。

如今,四百年后回顾,便很为中国第一戏剧大家汤显祖惋惜了。

责任编辑:郭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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