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头条

春节,流淌在心间的长河

2017-01-20 10:40:39 来源:河北日报

春节是中国最悠久的传统节日之一,有关怪兽“年”的传说,过年的老规矩、老风俗,构成了年味的源泉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年节文化扎根心中,生生不息,犹如一条流淌在一代代中华儿女心间的长河。

在祖祖辈辈的传统观念里,过年时人是次要的,仪式才是主要的,祭神、祭祖,那种庄重与威严,任何人丝毫不可亵渎。除了仪式外,娱乐也是重要的内容之一,“照虫”、跑街、摆“龙门阵”……故乡春节的习俗里暗藏着人们对天地神明、自然万物和祖先们的敬畏——那是中华民族古老农耕文明的礼仪和信仰,一直绵延至今。

在城市里生活了25个年头,除了这些仅存的“规矩”,城里的“年”和我深藏在记忆里的“年”正在渐行渐远。今天,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熄,乡村的红灯笼越来越稀少,那头叫“年”的怪兽不会再来了。祖辈留传下来的过年的“规矩”已渐渐开始被人遗忘,而在那些鞭炮声中、红灯影里走街串户拜年的人,也日渐稀少了。

像过年这样的大节,我奶奶是一定要按照老规矩来过的,而且丝毫不敢轻慢和懈怠,总怕少了什么礼数。

“过年了!”一进农历腊月,脑海中时常会飘来这么一声喊,略带沧桑。

除夕夜,睡在奶奶身边,必定是害怕跳塌她的土炕。她把我摁在被窝里,欠身吹熄灯窗里的煤油灯,开始教我第二天早晨的禁忌。“大年初一要早起,不许拿刀剪,不许开箱柜,不能拿笤帚,不能碰簸箕!”说完,她掖一下我的被角,然后继续说:“说话要小声,特别是不能喊名字叫人起床!”年年重复这老一套的话,我在被子里瑟缩着任由她说,而心思早已落在枕边的新衣服和外屋墙角的鞭炮上。

稍懂些世故,我就有些不解,刀剪开刃是凶器,吉日当然不可乱动,但为什么不能拿笤帚、碰簸箕?为什么不能叫人起床?奶奶说“年”是一种能吃人、吃牲口的怪兽,它要打除夕这一天“过”去,动刀剪、开箱柜或者动一切器物都会出响声,一有响动就会引起“年”的注意,“年”就不走了,会停下来吃人;早晨如果叫某人起床,“年”会认为此人要“起床”打它,必会翻身与此人搏斗。

奶奶的这些禁忌要一直保持到太阳升起来才可以解除,因为“年”怕光,太阳一出,“年”就不会再回来了;也正因为这样,过年要放鞭炮,鞭炮爆炸时闪出的火花是“年”最惧怕的人间之物,可以将它吓得尽快“过”去。奶奶的话制造出了恐怖气氛,我惶恐地用被子蒙住头。而此时,她就要喊一声“过年了!”这是旧年的结束语,好似在通知叫“年”的怪物可以“过”了。此后万籁俱寂,只剩寒风扑打着糊上绵纸的窗户。奶奶的这一声喊,是我幼年极重要的有声记忆。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秀,家教很严,行止言语必有规矩。自我记事起,像过年这样的大节,她是一定要按照老规矩来过的。

大年初一早晨,我多半是被母亲过来早早拍醒,揉着惺忪睡眼穿新衣下炕,听到窗外响做一片的鞭炮声,前一天晚上奶奶的叮嘱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,大喊大叫着去墙角拿已撕开红色包装纸的鞭炮。放完鞭炮,草草吃几个饺子,我就要去拜年。

我的家乡在冀西山区,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。或许因为地理偏僻、交通闭塞,而且那时经济困难,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为简朴,简朴到拜年时连祝福的话都不必说。晚辈给长辈拜年只需要按照辈分称呼一声,也不磕头;除了儿媳妇要拜公公婆婆,其他人只给同族的长辈拜,并不给共同生活的直系长辈拜。拜年讲究趁早,常常是天还没亮,篱笆墙外就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进来,长辈也不给“压岁钱”,只拿出糖来在灯影里分给每人几颗。

奶奶虽然体弱多病,但过年从不疏忽任何一个细节。“年”一进腊月就开始过了,杀年猪、做豆腐、蒸黄糕、灌粉肠、蒸馒头……腊月天寒地冻,吃食早早做出来也不会放坏。姐姐和我巴望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食,口水流出老长,但却得不到先尝的机会——预备过年的食物,无论哪一样,也无论多么美味,第一口都不会先给人吃,而是要给神明和祖宗们先上“供享”。待“供享”完毕,才轮得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吃,而大人们更要靠后了,这是奶奶的规矩,也是世世代代中国年的规矩。

在奶奶的观念里,过年时人是次要的,神灵才是主要的,而这“供享”也成了过年的“庄重”仪式——但这仪式也被现代人极大地简化了。“供享”都要由男丁去做。想必爷爷和父辈的成年人对此不屑一顾,大多时候是奶奶指挥我这个长孙。

我双手捧了盛着年糕或者点了胭脂红点的白馒头之类的碗,走到院子里仰头向天说一句话:“老天爷,吃供享来,过年了!”之后回屋又换上新的供品,走到门后,模仿同样的动作,但敬的神变了,我要说:“财神爷,吃供享来,过年了!”据说财神爷住在门后,多半时候我只看到一面光秃秃的墙,并没有贴赵公明的像;玉皇大帝的像更不见,但“祭神如神在”,我年年照例在年夜饭和大年初一吃饺子前重复这个仪式。

过年还要供“灶火爷”,即灶神,家家都要在灶台上方贴神像。神像多是木版画,画上的灶火爷灶火奶奶静肃端坐,脚下是猪牛羊马鸡狗六畜和五谷庄稼的图案。供灶神的日子只在腊月二十三,据说这一天是灶火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人间一年情况的日子。

给灶火爷的供品里要有糖瓜。后来我在书上看到,说供上糖瓜是让灶神嘴甜,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”,但我清晰地记得奶奶和母亲都对我讲过,供糖瓜是要粘住灶火爷的嘴,少在玉帝面前说人间的丰收景象,要让玉帝知道老百姓的苦,只有这样,玉帝才能体恤下情,保佑风调雨顺。

给神上过“供享”还不算完,还要祭祀祖先。祖先的牌位在迎门最显眼处,叫做“家亲帖”,并不见“牌”,只是贴在墙上的一条红纸,上有一行竖写的毛笔字“供奉某(姓氏)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”,下方放一张桌子摆供点香。“家亲帖”要在除夕年夜饭前换新,贴好新帖,我照例要仿照敬神的动作,端了供品举在半空,请祖宗来吃年饭:“老祖宗,吃供享来吧,过年了!”

只有供过神、祭过祖,家人才能长幼有序地围坐在一起,开始吃年节的团圆饭。

祭神祭祖也罢,“照虫”也罢,故乡春节的习俗里暗藏着人对天地神明、自然万物和祖先们的敬畏——那是中华民族古老农耕文明的礼仪和信仰,一直绵延至今。

过年几乎就是孩子们的节日。不仅可以吃饱喝足、穿新衣、放鞭炮,可以跟着父母去串亲访友,更主要的是,可以借着过年的因由,更肆无忌惮地“拉帮结伙”疯玩。如今我已迈入不惑之年,但每每回想起来,幼年时的简单快乐居然可以一直在心头荡漾。

没有电视,更没有手机,街头也没有路灯。年夜饭吃完,天黑下来,我们大致同龄的几个孩子最爱做的事,是打着“火把”跑街。所谓打“火把”,只不过手擎一截点燃了的废橡胶轮胎。那时自行车不普及,废橡胶轮胎也是稀有之物,若是谁有一截,便成为除夕夜的“孩子王”了。他像将军一样打上呼呼冒着黑烟的“火把”跑在前面,后边跟着一群“士兵”,跑过每一条街巷。如遇到另一队跑街的人,两支队伍在狭窄的街巷里混乱穿行,每个孩子都发出嘹亮的呼喊声,在漆黑的夜色里直冲天宇,整个村子都听得到那欢快的叫喊。山村的路崎岖不平,但孩子们仿佛脚下生眼,从不会摔倒,就这样一直跑到深夜。

山里的孩子天生就是奔跑者,除夕夜的“跑街”是日常锻炼的结果。平日里,我和同龄的孩子们数不清多少次跑遍过四周每一道山梁、每一块田地和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,甚至跑进每一户人家。在文化生活单调的年代里,物质的贫乏反倒使孩子们得到了最自然、最单纯的快乐,这快乐简单、直接,却有着火热的温度。奔跑的结果不仅让每个孩子都获得了健康的体魄,而且——每个孩子都成了“费鞋”的高手!家做的布鞋上脚一周,很快就能露出大脚趾来。所以,每逢过年,棉裤、棉袄或许不是新的,但母亲一定会做一双新鞋给我。

除了除夕和大年初一祭神祭祖,孩子们还要完成一项重要的、但又乐此不疲的任务,那就是“照虫”。

“照虫”的时间在正月初八,要在晚上点着蜡烛进行——后来改成了打着手电筒——凑到墙边,看石头缝里是否会有小虫子被光吸引出来。据大人们说,能够照到生长在什么庄稼上的虫子,这年这种庄稼就会丰收。“照虫”的难度极大,现在看来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天寒地冻怎么会有活虫子出来?但是,时隔多年之后,我仍不能解释这其中的怪异现象:在灯光的照引下,真的有虫子从墙缝里钻出来!有时是棉花虫,有时是玉米虫,还可能有谷子里的小黑虫。乡下的孩子对于这些虫子并不陌生,每当照到,就大喊着进屋去汇报,得到大人几句夸奖之后,就蹦跳着再次去“照”,全然不顾冻得几乎拿不住蜡烛的手和快要流淌到嘴里的清涕。

祭神祭祖也罢,“照虫”也罢,故乡春节的习俗里暗藏着人对天地神明、自然万物和祖先们的敬畏——那是中华民族古老农耕文明的礼仪和信仰,一直绵延至今。至少在我的家族里是这样。在简朴的仪式中,只要家里有男孩,成年男性从来都不参与其中。这其中隐含着远古时代人类种族繁衍的历史记忆:男孩子担负着延续家族的重任,让男孩祭神祭祖意在向神灵昭示家族的希望,这也是农耕时代人类文明更迭递进的秘密。

对于大人们来说,过年的娱乐并不多。在一个当时只有几百人的小山村里,诸如踩高跷、唱大戏、舞狮子等庆祝新年的活动,一概不曾有过,大人们最爱做的事是聚集在一起闲聊,好像要将积存了一年的话在这几天倾诉完。三五结伙到房屋宽大且又热情好客的人家——家家的土炕都烧得温热,坐在炕沿上或者干脆脱鞋上炕。那恐怕是世间最温暖的“龙门阵”,聊天的内容从家长里短到国家大事,真可谓天南地北、海阔天空;而且,无论多晚,主人都不会催你离开,主家的人困了,甚至就歪躺在靠墙的一侧,一任“客人”聊到午夜,是谓“熬三十”。而大年初一聊天的地方则改在了街头,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街两旁站满了人,个个穿着崭新的衣服,寻找自己合适的对象谈天说地。

离开家乡后,每年过年我都会返乡去探望长辈,眼见得习俗渐渐生了变化。

电视刚流行时,人们吃过年夜饭就到有电视的人家“熬三十”,直到电视里没了节目。后来家家有了电视,这种场景便不见了,大年初一街头聊天的人也少了许多。这几年,在外打工的男人们回乡,过年就凑在某家喝酒聊天。夜晚有中年妇女在街头跳广场舞,又有几位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“打霸王鞭”,组织一个小队伍在街头健身,白天也舞上街头,引得走街串巷的人聚拢在一起看她们表演,倒是一种新的乐趣。但那些曾经满街像风一样奔跑的孩子们却不见了身影,想来是在家里上网或打游戏,以至于村东和村西的同龄孩子都互不认识,夜晚也一定不会再有那满街欢快的呼喊了。

今天,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熄,乡村的红灯笼越来越稀少,那头叫“年”的怪兽想必是不会再来了。奶奶遗下的过年的“规矩”已无用武之地,而那些隔着篱笆、在灯影里拜年的人们,又去了哪里呢?

“讲规矩”的奶奶病故后,她也成了“家亲帖”上可以享用供奉的人,但她的规矩却留了下来。

这几年每到入冬,我都会把母亲接到城里,一直住到春暖花开。故乡老屋里那张“家亲帖”,我早已忘记是哪年除夕换上去的了,只在送母亲回去时,扫一扫上面的尘土。在城里过年,灶神像、“家亲帖”都无处安放了,但母亲却不肯忽略过年的仪式。只不过,为母亲充当助手的人换成了她的孙子。我看得出,戴了高度近视眼镜的高中生并不情愿,但碍于奶奶的命令,不得不端一碗饺子伸到窗外,还用家乡话喊一声:“老天爷,吃供享来,过年了!”

我曾对母亲说,到城里了,过年省了那些仪式吧,神灵和祖宗们未必能找得到城里的家!但母亲一脸不悦,她说过去过年不是给人“过”的,主要是给自然万物过的,切不可忘了神灵和祖宗。是啊!当年奶奶教我供奉的老天爷,不是连一张画像都没有吗?于是我再也不提这事,每到过年,吃饭前的礼节仍然是奶奶留下的老规矩,而孩子也渐渐适应了在奶奶的指挥下充当“主祭”的角色。

在城市里生活了25个年头,除了像这些仅存的“规矩”,我早已不知城里的“年”和我深藏在记忆里的“年”还有什么关系。

我还记得分配到城里工作后过的第一个年。年关岁末,单位领导组织单位全体员工包饺子,还从家里搬煤气罐来煮。虽然那天并不是过年的日子,但我第一次体会了不一样的年意。从那之后,我学会了城里人的过年方式。我进而知道,城里人将过年当作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契机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城里过年的味道。

以前过年,我会当面或在电话里说“过年好”。这几年我顺应潮流,连打电话也省略了,只用短信或微信拜年。面对面的温情已被冰冷的屏幕取代,这哪里如乡下不说一句祝福语但彻夜不眠的“龙门阵”来得真切而酣畅淋漓?尽管超市里人流涌动,春运火车票火热抢手,但古老的春节正在渐渐失去它曾经的味道。除夕之夜和大年初一走在空荡荡的街头,丝毫体会不到过年的热闹,甚至连家门口的对联也是商家印刷赠送的广告招贴,同一内容和字体格式,丝毫没有文化意味。

母亲始终不习惯在城市里过年,但又无可奈何。知道老人家怀旧,除了全家一起吃团圆饭,我们过年为母亲带来的唯一快乐,就是全家人陪着她闲聊,回忆过去的时光。儿子再没有我从前在乡下过年的福了,没有伙伴去“疯跑”,更不知“照虫”为何物,甚至连奶奶给压岁钱时也提不起兴趣。他宁可对着电脑屏幕发呆,就这样窝在斗室里百无聊赖地把大年一点点耗过去。

过去“年”是一种怪兽,乡下人以“过年”来告慰已逝的祖先,祈求神明保佑五谷丰登、生活幸福。离乡多年,我仍然觉得那简朴的祭礼、神秘的禁忌、穿梭往来拜年的街坊邻居以及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和震天的欢呼,才是真正的“年味”。

今天,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熄,乡村的红灯笼越来越稀少,那头叫“年”的怪兽不会再来了。奶奶遗下的过年的“规矩”已无用武之地,而那些隔着篱笆、在灯影里拜年的人们,又去了哪里呢?

责任编辑:韩文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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